“每一个模糊的木块,都是一个被切开的整体的碎片。它们不再完整,却还带着历史。它们代表了那些被从语言中放逐的、被创作过程中舍弃的东西,就像我写下又放弃的句子。”
——雷艺晴,《Come as you are, as you were》
在作品《Come as you are, as you were》中,雷艺晴将各种形态不一的,棱角分明的,雕刻过的,残缺的、模糊的木头碎块,用一种看似有意又好像无意的方式散布于展览空间。
这些碎片不带有明确的叙述,也无意成为“结构性”的装置;它们漂浮、互斥,却又彼此牵连,如同意识中的断片、记忆的残响。
从一种更加观念先行的角度出发,这是从一种材料的状态中缓慢靠近语言的边界。在追寻一个“完整作品”的过程中,她所真正质疑的,正是“完整”这一概念本身。
在制作的过程中,当她试图建立一个确定的形态时,却反而被那些不断堆积、模糊、未被纳入结构的碎木屑所包围——最终,她意识到,并没有什么是非要被树立的,也没有哪一种执念是必须被完成的。真正真实的,是她所处的那个当下,是那种在未完成中继续停留的状态本身。
在她看来,这些木块并非材料意义上的“边角料”或“剩余”,而是创作过程中的语言碎片——那些未被命名的念头、在制作中自然脱落的思绪,以及本应被遗忘却反复回返的感知痕迹。它们不是结果的残余,而是过程的遗迹,是一种不被整合的存在方式。“我不再执着于目标,”她说,“我允许它们变形、跳跃,允许自己不知道它们最终会指向哪里。”
因此,与其说这是一件关于木头的作品,不如说是一场与“遗留物”的共处;与其称它为一件雕塑作品,它更像是一种写作——一种由身体、过程与材料共同构成的非语言叙事。在这样的创作逻辑中,雕塑不是造型,而是言语失效之后的一种回应。
她在这些木块之间嵌入了三本艺术家书籍——摄影、图像与文字。它们仿佛时间的“窗口”,观众必须亲手翻阅。Installation-as-book, book-as-body:她的许多雕塑性动作,如同文本或日记一般展开,阅读与观看本身成为一场身体的回返。
一本名为《山河》的风景摄影书,记录了她初到美国时的异乡凝视;一本形状不规则的裸体肖像集,探讨身体、空间与观看之间的张力;而第三本,则仅由文字构成,写下她在拍摄时的梦境(transient presence)、疑惑(diasporic consciousness)与爱欲(ephemerality)。
她将摄影书嵌入展览装置中,观众必须蹲下、坐下、小心地翻页,才能进入这场亲密的会面。她说:“这些书是窗口,也是重量。”
对她而言,物体——无论是照片、木块、玻璃,还是文字——都是不稳定意义的容器,承载着脆弱、触觉经验与易逝的存在痕迹。作品不需要被理解,而是邀请被靠近、被感知、被等待。
透明、游荡的灵魂
她说自己是“游荡的灵魂”。这个说法既是一种透明的自我认知,也是一种身份在世界中的浮动状态。她穿行于不同城市与语言之间:从深圳出发,去往美国,学习雕塑、绘画与玻璃制作;再移步至伦敦,在皇家艺术学院继续深挖材料与空间的诗性逻辑。如今,她在香港暂居,继续她在“空间—身体—语言”三者之间的感知流动。
透明是保持多重叙事的空间,允许透明的进入就是允许观众穿越作品本身,看到一种未定形的诗意状态。透明是一种感知的质地。“我希望你穿越我,打破规则,变得像我一样脆弱。”
雷艺晴并不热衷于固定的媒介界限。她说:“我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‘雕塑家’。我关注的是身体经验、时间碎片、情绪的回返,这些东西可以以任何形式存在。”她的作品是材料的,是影像的,是写作的,是行为的;是需要被触碰、被呼吸、被等待的。
雷艺晴最常提及的一个词是“感知”——不是遥远的抽象,而是贴近身体的细微感受。她喜欢行走,喜欢陌生街区带来的不安,喜欢让身体进入一种迟钝却开放的状态。
她写道:“走在金色麦田里,干草、灌木、枝桠没过我的头。阳光、气味、体温、植物的毛绒质地都让我眼花缭乱。我的身体变得渺小,只能关注这些触手可及的细节。那一刻,我意识到,这种感受和我在吹玻璃时的状态一样——完全沉浸于物质与动作本身,目的反而模糊了。”
雷艺晴不追求“意义”的确证。在她看来,作品首先是一种经验的载体,是从身体出发的语言,而非指向语言的身体。“我对那些未被命名的东西更感兴趣。我想抓住的,是语言无法描述的情绪,是那种在钟乳石上滑行的水珠,在溶洞中回荡的声音,在陌生城市玻璃大厦之间闪烁的幻象。”
摄影是回望,也是逃逸
摄影是缝隙,也是入口
雷艺晴的摄影,是感知的回声,是流动生活中的暂停键。她喜欢大画幅相机的稳定、沉静和缓慢,它让她从时间的洪流中抽离出来。“摄影对我来说,是内容大于形式的。它是一种回望,是我在生活里寻找‘定格’时刻的方式。”
她曾拍下异乡街区中模糊的建筑、窗帘在风中摇晃的瞬间、玻璃昆虫的光泽、陌生身体的弧线。作为一个亚洲女性行走于西方街道,她常常体验到一种被注视的压力——在按下快门的一刻,她既是在看,也是被看;镜头既拉开了距离,也投射了自身的影子。她说:“镜头是分身,是武器,也是镜子。”
她的摄影也指向自我:身体裸露并非展示,而是剥去身份标签之后,一种赤裸的存在状态——柔软如岩石表面的旧痕,静默如水中沉没的底片。有时,她会将这些底片封存于水晶球中,在旋转与沉淀之间,重新构建一个透明的时间容器。
她说自己对“摄影书”情有独钟,因为书是可以被携带、传递和触摸的。“它像是一种仪式,观众翻页的方式,就是他们与作品对话的方式。”
语言的废墟,书写的自疗
尽管雷艺晴对语言保持谨慎,她的创作却始终绕不开写作——那是一种不稳定、模糊、带有自我剖析性质的写作。她在作品中频繁地引用梦境、记忆、哲学片段与诗意句式,也曾坦言:“我时常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失语状态,我在努力组织被放逐的词语,尝试触碰那些隐藏的梦、幻想和情绪。”
她钟爱心理分析中的“非自愿记忆”概念,即记忆并非主动唤起,而是在某个瞬间、自行回返。“写作的过程,是我允许记忆回来的过程。它既是一种记录,也是一种疗愈。”
她在某次展览中说:“我整个人都在一种半透明的状态中。我创作的,不是物本身,而是那些无以言说的存在的边缘。”
艺晴的文字是容易读的,就像坐车时望向窗外,风景自然地流动而过。但她的摄影作品却需要时间去显影。也许,她原本就试图进入的,是一个既永恒又瞬间的空间。这个空间本来是混沌的,永恒与瞬间紧密交织、紧贴在一起。而她用自己的身体、用她的眼睛(不论是模糊还是清晰的视力)、以及手中的工具,慢慢将它们挤开,进入其中。她的存在本身,正是这种张力得以生成的证据。
所以,她作为创作者的存在是遭遇的人需要用时间感知和理解的。当你明白这一点,你的体验也会发生变化。对我而言,她所带来的空间感,她所带来的“自己”,在这本书里已经超越了摄影作为观看媒介的意义。那种流离失所、置身事外的感受,仿佛成为了一个泉眼,从中涌出的东西不断汇聚、流淌。
游牧的实践:不安中的稳定方式
“我是一种游牧状态下的创作者。”她坦白地说。长期漂泊在不同国家城市之间的她,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在不稳定中寻找创作方式:没有设备,就写作;没有工作室,就制作便携的雕塑;没有空间,就以摄影和艺术书替代装置;甚至直接把作品放进公共空间,观察路人的反应。
“我比较想调研的是游击艺术(guerrilla art)、观念艺术(conceptual art)这些。那些身份背景跟我一样游荡的人,是怎么创作的?”
雷艺晴的艺术,不是为了传递答案,而是为了延伸提问。她反对语言的命名性,反对形式的确定性,也反对艺术作为“可解释对象”的简化趋势。她创造的,是短暂的空间,是模糊的图像,是必须身体在场才能感受到的微妙经验。
她是游荡的,但她也在创造可以暂时“驻留”的场所——那些用玻璃、木头、照片、纸张、文字构建的“感知之所”。她用作品告白,也用沉默对抗过度表达的世界。
“我不再追求确定。我允许作品变形,允许思绪跳跃,允许自己迷路。我相信那些漂浮的碎片,也相信它们之间的连接。”她说。